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銷毀或保留剩餘的天花病毒
似乎沒有止境,天花的故事自有生命。我曾不只一次主張,「將它交給歷史」的時間已到,但是新的阻礙就來了。人類史上第一次成功根除人類疾病,但根除病毒本身卻又是另一回事,科學與政治議題互相纏繞,而似乎在可預見的未來還無法解決。
【前言】

天花在人類的每個時代均扮演重要角色,沒有一種疾病這麼令人害怕,也沒有一種疾病有能力殺死成萬上億人,原本天花疫苗的研發,看似人類對於天花有所防衛抵抗,但在1947年,兩個天花病患在紐約被發現後,一切改觀。所有過去關於天花的夢魘重新回到大眾間,而科學家和病理學家們必須徹底除去這項人類的心頭大患,目標是:零。

銷毀或保留剩餘的天花病毒

世界衛生組織全球委員會首度在1979年會議時,建議「世界衛生組織需召集專家向全球委員會提報,調查在全球根除完成後,是否應該保留庫存天花病毒,若是,找出從事研究的需要與內容」。此際,天花病毒仍繼續保存。

世界衛生組織「根除天花後政策顧問委員會」(我是委員),檢討其二參考中心,要否銷毀最後庫存天花病毒的問題。1981—1985年間,委員會每年召開。但是,直到1990年代,我或其它委員均不覺得檢討此問題的急迫性。當時就我們所知,天花只存在於2實驗室,皆未使用天花病毒從事研究。兩室均由能幹、博學的科學家主持。

在世界衛生大會,晚近才無疫情的國家代表,要求最後的銷毀,他們指出其為最近才深受流行天花之苦,強調採取所有可能行動以確保不會再發生天花疫情。他們認為從事全球根除是由世界衛生大會整體決定,最實質的貢獻者是這些疫區國家,世界衛生大會應有機會辯論與決定此議題。他們滿懷狐疑地質問:「為何只有此二強權(而非別國)保存病毒?是否他們心懷不軌要最後利用病毒?」

起步邁向銷毀天花病毒

對於是否銷毀病毒,1985年,世界衛生組織顧問委員會首度採取實質規劃。委員會諮詢二十一國的六十位病毒學家。結果,只有五人認為要永遠保留病毒。因此,在1986年,委員會建議開始保留病毒基因資訊,萬一以後需要就有。二參考中心合作,創建主要病毒株無感染複製部位的圖書館,則從事研究就不需擔心病毒外逸的風險。

想要銷毀病毒的企圖在1990年明顯增加,當時美國衛生福利部部長蘇利文(Louis Sullivan)在世界衛生大會演講,宣佈美國已成功地將一些天花病毒株基因體定序,有意要將所有庫存天花病毒銷毀。他預期這需約三年。他邀請蘇聯支持此作業,蘇聯同意了。顧問委員會同意此提案,而設定1993年12月31日為暫定目標日。

綜觀後續事件可知,銷毀與否,相關的動機、採取步驟、執行理由等均公開了。顧問委員會邀請公開的國際辯論,對銷毀的正反雙方在1993年8月於英國蘇格蘭格拉斯哥的國際病毒大會中辯論,後來發表綜合文章。接著,世界衛生組織尋求5個科學團體「國際微生物學社總會、美國微生物學會委員會、美國標準菌種保存中心委員會、蘇俄醫學學院、美國疾病管制局的國家傳染病中心科學委員會」的意見;1993年,世界衛生組織收到上述單位贊成銷毀病毒的書面意見。

1993年3月,新的美國政府柯林頓總統上台,我辭去白宮科技政策室副主任職務,上任衛生福利部副助理部長,這讓我身處討論中心,決定關於天花的美國政策與計畫,包括執行明顯地單純的步驟(因已討論妥當,要銷毀庫存天花病毒)。我沒想到後續將花費許多時間和力氣,一直在爭執(有時無理)討論,至少持續到2011年。

基因的定序在1994年1月完成,當時的會議中,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傑出痘病毒科學家摩斯(Bernard Moss)博士說:「現在我們很欣慰,天花病毒的基因圖譜已經為後人適切地完成了。」在9月,顧問委員會再度審查銷毀的建議,十位委員中的八位(包括我)投票贊成在1995年6月30日銷毀,二委員爭論再延擱二年。呈交總幹事的最後報告已完成,也預定在1995年1月向世界衛生大會的執委會報告;預定於5月時獲得大會的背書。

反對銷毀天花病毒

1986—1994年間,根除後的規劃順利地進行。1994年11月情勢改觀;一位從英國波頓當(Porton Down)「英國化學與生物防護研究院」來的資深官員,要求與我見面,當時他正在華府,我以前沒見過他,但他知道我是世界衛生組織顧問委員會委員,我們處理根除天花政策。他開門見山地探尋,為何委員會建議銷毀天花病毒?我問他預見什麼困難,他說這對世界可能是個災難,例如,假設有人從北極凍原挖出冷凍天花屍體,病毒就會傳染,而無法遏止?事實上,三不五時就有人猜測,天花病毒可能保存於非常低溫中,但是即使病毒感染挖屍體者,那不是重大問題,我們可立即使用天花疫苗控制疫情,畢竟,我們並沒銷毀全部的疫苗。

雖然這位英國官員負擔相關責任,他似乎不知天花病毒與牛痘衍生疫苗病毒的差別,這就讓我困惑。尤其在英國,金納的歷史性發現天花疫苗,又示範牛痘病灶的膿皰物導致的感染,可保護人免於天花。我小心地為這位主任解釋,這兩種病毒的差異,也說明我們並無意銷毀疫苗病毒。他離開時,說他對世界衛生組織委員會的建議並無其它意見,但是,這次會議只是未來更奇怪「攻防」的開場而已。

世界衛生組織執委會1月會議前,美國代表團討論其政策「應支持什麼、不應支持什麼」。自從1990年,美國不只一直支持,也大力提倡銷毀天花病毒。對1995年執委會所提的行動是為顧問委員會報告背書、重申四年前美國提議的與蘇聯同意的,必須批准在1995年6月30日銷毀病毒。

我和英國主任會見後幾天,接獲通知參與國家安全委員會在白宮的特別委員會議,與會者除了白宮職員外,還有國務院、國防部、商務部、衛生福利部、美國軍控與裁軍總署。在議程上主要是美國代表團在1月的世界衛生組織執委會會,對銷毀天花病毒的政策立場。(執委會係由三十二個國家代表組成,為世界衛生大會準備建議。)每一單位代表逐一同意支持美國立場,但國防部代表除外,他登記強烈的「不同意」。被要求解釋時,他驚人地重複「凍原中的屍體」威脅,我說這是個錯誤的擔憂,也解釋牛痘病毒與天花病毒之間的差異。會中,其它的反對均來自「缺乏瞭解天花的生物學與流行病學」;我就一一解釋。

最後,白宮主席結束會議,宣佈希望大家可達成折衷;結果,接著是一次又一次的會議,直到1月。

為何經歷四年的公開辯論與討論,既定的政府政策會在缺乏可信的原因上出軌?這是個謎。大家同意,為了將來可能有尚未預見的研究起見,保存天花是個爭論,這就需要與病毒可能逃逸的風險威脅相權衡,但世界衛生組織與5個科學組織已達成共識要銷毀。

諾貝爾獎得主巴爾第摩(David Baltimore),為美國洛克斐勒大學校長時,將整個局勢綜合寫成《科學》期刊的投書:

這種病毒目前無威脅,但若從貯藏中釋放出來是個災難,我很難相信我們需要繼續研究它。雖然我同意,更深度瞭解其發病機制有助於反擊微生物感染。我懷疑,一些人要求保留以便研究天花,但其所冒的風險是否值得?其實,所要的研究效益,大致上可從研究相關病毒(尤其是牛痘)中獲得。就如贊成銷毀者所言,根除病毒與其疾病將更助於人類長遠的利益。

其它的爭論是由那些主要專長似乎為核子武器者所鼓吹,若我們銷毀我們的庫存病毒,而俄國人沒銷毀他們的呢?我反問該假設是否隱含我們要以牙還牙地用天花回報其天花攻擊?很明確地並非如此。我們提出「建設性的」建議:因為二國各有幾百不同天花株(一株表從一個病患隔離出的病毒),我們可商量出協定,各自銷毀到只剩下五十株。至於當成生物戰劑,這就毫無意義:若需病毒,就可從一小藥罐的量培養。屆時可想像,交戰國交互將病毒藥罐丟來丟去。這就是我們討論的要旨。

1995年1月執委會被擋住而無法採取行動

美國參與1995年1月執委會的代表團,後來接到指令和其它代表團一起努力,避免讓委員會討論到銷毀病毒。當時大家都之蹈大部分執委會會員贊成銷毀,就如世界衛生大會般。美國官員認為若有正式投票將讓美國很尷尬。

在執委會中,英美官員幕後遊說結果,未經討論,讓顧問委員會報告無效,理由是尚無共識存在,該議題太重要需經多數決;此種對於世界衛生組織科學顧問委員會報告的回應,實在是史無前例。

從實用觀點說,在實驗室中操作天花病毒很困難,這是很少實驗工作的原因之一。因為該病毒並不感染其它動物,因此,只能在組織細胞液中培養和研究。還有,必須在兩個高度安全的實驗室(美國疾病管制局和蘇俄病毒製備研究所)之一從事研究。另有一美國高度安全實驗室為國防部在馬利蘭州的設施,但軍事官員憂慮研究天花病毒,可能導致抗議,因此,就不再考慮使用此實驗室。

歷史上,探究天花病毒可能致病機制,大部分由研究正痘病毒群(orthopoxvirus)其它成員(猴痘、鼠痘、兔痘、牛痘等),它們全長在哺乳動物身上。此病毒群成員的可能逃逸,並不會威脅到其它成員。為決定新天花疫苗如何保護人類,就以猴痘病毒感染接種的猴子。此實驗特別有用,因為猴痘和天花是近親,會讓人生病,臨床上類似天花。要評估抗病毒化學要記得療效,組織細胞培養可當初步篩選用。但從細胞培養的資訊只是第一步,還需在猴子或其它動物上使用其它正痘病毒,以求驗證。

逐漸地,我知道更多的蘇俄廣泛生物武器計畫(也許仍然存在),就體認到其技術與可能的病毒株也許已經轉移到其它國家;還有,病毒本身也許可合成。因此,我們無法確認是否無實驗室擁有天花病毒,則就要採取行動,減少誤用天花的可能性。其一作法是讓世界衛生大會和聯合國大會要求,在某設定銷毀天花時間後,任何科學家或國家若被發現擁有天花病毒,就被認定冒犯害人罪。

試圖調停僵局

我希望經由推理、客觀檢視基本事實與議題,我們就可找到似乎無法調停的國防部與衛生福利部之間的交集。我建議成立兩個委員會,一由外部專家(一半由國防部任命、另一半由衛生福利部任命)組成,檢討銷毀天花相關的科學與政策議題,委員來自軍中流行病學家和疾病管制局科學顧問;二由兩部的科學家組成,需說明要從事的特定研究,並且立即開始研究,到年底,就可知估計還需研究什麼,第二個委員會由我和國防部代表共同主持。

外部政策委員會找出需要使用活天花病毒的三個研究領域,但無一為高度優先。他們認為若給予充足的優先度和資源,每一個領域均可在相對短時間內得到答案。委員會認為可能需要稍微延擱銷毀病毒,以便充分弄清楚需求。但他們提議可定一個早日銷毀病毒的時間。

第二個委員會包括國防與衛生二部的博學病毒學家,開始研究他們所需的事項,也繳交每月的進度報告。在12月時,調查者宣佈已如規劃完成研究,結論是並無必要保存病毒。

所有這些努力的結局是「沒改變」(不銷毀)。回顧所來徑,我自認太天真了,還以為理智和科學會贏呢。

執委會與世界衛生大會—— 1996年起

1996年1月的執委會快到了,美國又開始檢討其立場,國防部仍然不妥協,因此,國家安全委員會職員請總統在此兩個相反觀點做出裁決,結果,他決定美國應支持世界衛生組織顧問委員會的建議(在1996年6月前銷毀病毒);但他授權美國代表,若有需要,在「理性」下同意其它執委會會員延擱銷毀。

經過漫長的討論,1996年執委會與世界衛生大會採取銷毀病毒的決議,但是,為了折衷,而將目標時間延擱到1999年。

為了1999年的執委會和衛生大會,美國政府請國家醫學學院(IOM)召集委員會審查「活天花病毒不存在時,可能失去的科學與醫學資訊」。此任務限縮到(又是)探討使用活病毒可能的研究;明確地講清楚不要檢討提供研究保存庫存天花的風險或可能的風險,或可能的其它正痘病毒的選項。

美國國家醫學學院1999年發表的報告,包括一張深思的清單,內容為關於發展新疫苗、抗病毒藥、更佳診斷方法、瞭解免疫系統等的可能研究;報告的結尾說:「保存活天花的風險可能遠超過其福祉。但若保留,它們或可助益科學進展。」此一結論和十三年前(1986年)世界衛生委員會的結論可說一樣。

為了準備1999年世界衛生組織討論,總幹事請所有會員國表達「銷毀天花病毒」的官方立場,也收到一百九十個會員國中的七十九國意見,一國(蘇俄)要保留病毒、四國(美國、法國、義大利、英國)尚未決定、七十四國要銷毀。

大會在1999年重新考慮此問題時,美國要求無限延擱銷毀,但代表團堅持若要保留病毒,則不可超過三年。大會決定設立特別的世界衛生組織研究顧問委員會,每年開會。該委員會的責任在於美俄從事所有研究之前的批核。決議也要求檢查員至少每二年評估每個實驗室,以確保它們符合所有的安全程序。

這些強制的需求史無前例,但執委會的委員和大會一直深深關切病毒會不會意外逃逸。他們也擔心拿病毒去亂用。此種擔憂已在蘇俄發生:未經宣佈就將其天花病毒,從莫斯科移到新西伯利亞(Novosibirsk)地區的寇什末(Koltsovo),放在國家病毒與生技研究中心(曾為蘇聯主要的病毒劑生物武器研究實驗室)。

2002年的執委會和大會又再度辯論銷毀病毒事宜。會議之前,美國努力勸服別國不要設定時限,但容許保留病毒,直到完成特定目標:

1.預防與治療天花感染的二抗病毒藥證照;
2.治療所有天花病毒而保護所有人,且「完全安全」的新疫苗證照;
3.確認與圍堵天花爆發的特殊環境偵測器;
4.應付基因改造天花株的新科技。

科學家都知道上述目標無法在幾十年內實現,也許根本不可能。美國也尋求放棄「世界衛生組織研究顧問委員會批核所有研究協定」的決議,也許因為該委員會至今已拒絕半數研究協定,認為風險太高或無時限;但是美國的提議並沒得到支持。

2002年大會決定,若研究是「以公開與透明方式、在世界衛生組織同意與控制之下」進行,則授權可保留病毒。還有,大會明定「研究必須結果導向、具有時限、定時評審」,各國同意向大會繳交年度報告。

從2006年起,發展中國家代表逐漸要求設定最終、明確時間銷毀病毒,因為早已提供許多時間作研究,該是停止再研究的時候了。他們提議設定2010年。美國再度領導反對。會議一再地召開,但無法達成共識。似乎在明確時間銷毀與沒有期限之間,沒有折衷方式。現在正在準備的是主要報告,好讓2010年大會討論與審查,預期2011年大會時達到最終決議。

此時,使用天花病毒的研究計畫,一直在美俄兩國繼續進行。現已有二種新疫苗:一為日本發展出的Lc16m8(減弱牛痘株)和德美產品MVA(改造安卡拉痘苗,也是減弱牛痘株);此2種疫苗還不能符合美國所要求的「完全安全」,也不能確定是否能保護人類免於天花,因為無法用天花病毒感染人以測試它們的有效性。還在發展治療天花的抗病毒藥,但無一能有效治療被猴痘感染而發燒與出疹的動物。

美國在停止研究十年後,再度開始天花活病毒研究,到2011年將超過十五年。與時俱進地,美國的研究預算與實驗室人力都穩定地成長。

似乎沒有止境,天花的故事自有生命。我曾不只一次主張,「將它交給歷史」的時間已到,但是新的阻礙就來了。人類史上第一次成功根除人類疾病,但根除病毒本身卻又是另一回事,科學與政治議題互相纏繞,而似乎在可預見的未來還無法解決。自從我首度面對天花的挑戰已經四十年,我沒想到還會一直繞著它轉。

此長期故事一直在繼續著,但我們不要忘記,超過三十五年前還有天花個案或甚致命。但現在,因接種而致併發症已經消失了,旅行者不需帶著「三年內已接種的證件」,即可自由穿梭國界。

但根除天花只是遠更宏觀作為的開始,它賦予「擴充免疫計畫」(Expanded Program Immunization)生命,該計畫志在擴充天花接種經驗到小兒麻痺症、麻疹、白喉、百日咳、破傷風等。這些計畫現在可在全世界看得到,其它疫苗已經發展出來,也在使用中。研究的議程上會有更長的清單,經由免疫而預防將是未來廣大而不易想像的前景。

(本文轉載韓德森之書《天花之死》,由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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